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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夜晚，冷风吹过山林，破败房屋之中，孤灯摇曳，很容易滋生一种另类文化：鬼文化。我的童年直至成年，处处有着鬼文化的影子，那份惊悚穿越岁月的长河，时至今日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1
我的父亲、伯父、叔叔们，个个都是资深“鬼文化传播者”，各种各样的鬼故事被他们硬生生塞进我的耳中，“白手指”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那是一个冷风悠悠的夏夜，无星无月，我们一群人坐在外屋乘凉，那是农村的土砖屋，外屋用木板隔了个半层，收拣一些杂物用，这种建筑结构是农村土砖屋的标配，几乎所有房屋都是这种构造。垸下的大姨（她一向有点二，直到如今都是事不过脑）指指楼板，说起了“白手指”，她说她小时候，娘家有个小女孩，在夜晚看到这半层木板缝隙里有一根白手指，朝她轻轻地勾，后来不到三天，这小女孩就死了。我父亲在旁边补上一句：那是那个女孩“火眼低”，“火眼高”的人看不到。两个人三言两语就将故事说完了，没他们什么事了，但我在昏暗的灯光下，再看上面到处都是缝隙的楼板，整个人都不是很好。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晚上都紧张，看到黑色的石头、白色的斑点、人形的树桩总会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我直接怀疑长辈们跟我们这群孩子讲这些惊悚的故事是有目的的，他们就希望孩子们晚上乖些，别到处乱跑。
我总体来说还算是乖的，晚上多数时候老老实实地坐在油灯下读书，但作为大山深处的乡村孩子，终究不能避免与黑夜的一次次亲密邂逅。
我初一初二在李家楼中学读书，李家楼中学离我家十多里地，大人冲村以上就是夹山沟里的十里山路，平时我们垸里三个同学一块儿放学回家，倒也没什么，有一次轮到我值日他们就先走了，冬天天黑得早，等我将卫生打扫完天已经快黑了，我一路小跑跑到大人冲村部的时候，路边商铺灯已经亮了。看到前面幽深黑暗的十里夹山沟，我将刚学的唯物主义观点在大脑中温习了一遍后，鼓起很大勇气才下定决心回家。
这夹山沟在父辈的鬼故事中占了很大篇幅，不仅仅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还跟现实有一定程度的对接，说垸下某某人就死在这夹山沟，这人是垸下一个叔父的弟弟，这个叔父我们叫十叔，信佛，长年住在夹山沟的一座小庙里——那可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正因为这些，我一路行走，后背始终是汗滋滋的。
上山路七弯八拐，在我走到一半的时候，我隐约觉得下面山路上有东西，我猛地回头就看到了一条黑影，离我大约有百米左右，很快隐藏进了弯道，一瞬间，我全身都收紧了，强迫自己接受“眼花”这个心理底线。但很快，我又发现了这个黑影，又很快消失。一路上，我最少四次看到这个黑影，始终跟我离着百米左右，不即不离。这真切的视觉一点点将“眼花”这个底线撕开，也一点点冲击着我唯物主义堡垒。我不敢快跑，甚至不敢再回头，终于走到了离家三百米的山嘴，这山嘴有一座小社庙，社庙后面是一棵古老的大枫树，大枫树上一只该死的夜袅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死叫，一下子撕开了我神经的防线，我一路狂奔了三百米，一冲进家里就将大门死死关上，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如果说我人生中有那么一段时间唯物主义不坚定，恐怕就是这次之后的两个星期。
两个星期之后，我偶尔听到垸下某位大哥说起一个“真实的鬼故事”，他告诉乡亲们，某月某日，他真的见到了鬼，他晚上从大人冲回家，看到前面有个鬼，他受到了惊吓，病了整整一个星期，他以前也不信有鬼，但现在他真信。听到他说的那个时间，我才知道，那天跟在我后面的“鬼影”原来是他，而他口中的“鬼”，是我。
我算是明白了，长辈们这么多的鬼故事都是从哪来的。一颗种子扎在大脑，随时随地都会开花结果的，而所需要的土壤，在乡村昏暗的灯光下、在残垣断壁的破败中，从来都不缺。
2
初中时，因为离学校实在太远，我们往往都起得特别早，那个时候没有手表，也就根本没有准确的时间，都是看天色靠估，夏季的时候还好说，天蒙蒙亮起来赶得及，冬天就不行了，天没亮就得起。有一个冬天的早晨，我们还是起得太早了些，走到岳王庙时，天还根本没有亮的意思，下面的山路太难走，我们决定在这小庙的台阶上歇一会再下山。
突然，我们听到下面山沟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一声接一声的特别真切，我们三个人都听到了也不可能是幻觉。
一听到这诡异的哭声，我们同行的那个女生当场就不行了，我心头的唯物主义也在冒着小泡泡，但我们第三个伙伴胆子大，他抓起一块石头就砸。这一砸孩子的哭声变了调，变成了野兽的叫声，随着第二块石头砸下去，下面山沟里有东西冲出来，顺着对面的山一路钻进山林深处。
后来，长辈们告诉我们，那是“驴头狼”，叫的声音象孩子哭，很危险。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传说中的驴头狼到底是不是狼，也再没听过哪种动物会发出这种诡异的叫声。我必须感谢当年的那个同学光化，如果没有他的那一石头，恐怕我永远都不能用科学和唯物主义观去解释“深山老林里的半夜婴啼”。
随着时代的进步，公路通了，林木稀了，山林的神秘感渐渐褪却变得越来越透明，野兽也越来越少渐渐变成传说，重新回到那个地方，我再也无法找到当年那份惊悚的感觉，当然，这是后话。
3
童年被时光的砂轮悄然磨去，我也终于考上了大学，实现了走出夹山沟的夙愿。
在古城荆州，高楼大厦阻断了家乡的气息，红墙绿柳拂去了当年的鬼味。我慢慢成熟，生物知识渐渐融会贯通，终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我相信人死如灯灭，不相信一切的鬼佛神仙。
两年之后，我回到了家乡，参加工作的第二年，被分配到罗家畈信用社。罗家畈信用社是一个分社，里里外外就四个人，主任、信贷员、炊事员加我（会计兼出纳），大多数时候，我和炊事员两个人在家。那个时候，罗家畈远没有如今这么繁华，到了晚上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信用社这栋两层小破楼后面是一座小山包，小山包上面全是坟，我守库的那间房阴暗潮湿，一打开窗户就能清楚地看到后面的墓碑，连上面的“某某人敬立”都看看清清楚楚（我深深地理解了一件事：在前任会计调离的当天晚上，原先住里面房间的炊事员立刻就将被窝搬到了外面，给我留下一个别无选择的“坑”）。
好吧，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贩子”，我相信星光下的墓碑也是风景，我跳这个坑。
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习惯了床头跟坟头的和谐共处。但在某一个晚上，我突然惊醒了，一醒来就看到了一幅恐怖的场景。迷蒙的星光之下，一条人影在我窗前飞舞，诡异而又真切。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的意志怎么就那么坚定，我静静地看着这条人影凌空飞舞足足一分钟，思索了千百种可能都没有找到答案，我多年坚守的唯物主义观被侵蚀得百孔千疮，居然也没有崩溃，一分钟之后，我猛地打开了电灯开关。
灯光下，我才发现，那不是什么鬼影，而是我的衣服——我在窗户和门上拉了一条铁丝，用来挂衣服，衣服原本是挂在门边的，这天大概是起风了，衣服就慢慢滑到了窗边，在我面前演了一场惊悚的午夜戏。
后面的日子里，我感觉我慢慢培养出了佛性，如梦如幻亦如是，我心在处我心安。
4
2010年，也是因为写《生死印》这本书，我买了《西藏生死书》作为参考，第一次接触到藏传佛教，藏传佛教与通行佛教不一样，它的核心是万物有灵，草木有灵，山川有灵，人的生死只是一个轮回，也就是说，死亡并不是结束，而只是另一个生命轮回的开始。里面的观点我融入进了我的书中，完善我故事中设定的六道轮回大法则。必须申明，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接受过这些佛教观点，无神论一直是我坚守的底线，所有的鬼话都是为了该死的人民币。
但在多年之后的某一次电视科学讲座之后，我的思维出现了一点裂缝。那次科学讲座并没有提到鬼，说的是生物工程。一个完整的生命，包含三个元素，一是意识，二是传导神经元，三是肉体。其中最神秘的就是意识，而意识在生物工程概念中是生物电波，它依托于一种独特的细胞：大脑中的记忆细胞，这种细胞能够储存记忆，记忆汇集，也就会形成综合的判断。对事物的相关判断，就是意识。
以上是生物学家说的，他没有那么不负责任，绝对不会说鬼，而下面是我引申的，我来说鬼。
三者合一就是人，如果没有了后面二者，只剩下单纯的意识体，那就是通常意义上的“鬼”了。能接受吧？
我们说鬼不存在，是因为在目前的生物工程技术前提下，离开了肉体，记忆细胞不能存活，生物电波也就会消失，所以才说没有鬼，人死如灯灭。但谁又敢断言，生物电波就只能有记忆细胞这一个载体？假如大自然中还有某种物质，能够承载记忆细胞呢？毕竟大自然一直被模仿，从来没有被超越。或许我们身边就有一片树叶，也具有神秘的记忆功能，它其实是“鬼”或者“妖”，我们没有发现它的存在，只因为它没有神经传导系统，无法跟我们沟通而已。有一部科幻剧说，人类发展到某一天，记忆细胞被复制，人的意识会直接存入电脑之中，到了那一天，已经死去的人半夜三更在电脑中出现，跟你聊天，他，真的不是鬼吗？
当年的鬼事，离我们渐行渐远；若干年后的生物工程，离我们也很遥远。生死无常，我们还无法做到视若寻常，唯有珍惜当下，领略一路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