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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冰荆真实经历真实写就。此为《一名NUDTer的老野之路》连载第10篇续集，《乡镇公务员》，接上文拿了研究所offer，军官转业分配到乡镇第一天就辞职，被拒后哭了。这个系列的发表引发了更多争议，有相似经历的人多表示理解，也有一些人言辞激烈地负面评价，还有一些读者热盼作者的后续发展。经小番诚挚邀请，善良的冰荆加班写了这篇续集。无关情绪，无关是非，作者冰荆更在意的是通过回忆，更深刻地理解人生的意义。
久违的尊严
我去镇上报到的时候，镇政府正在对村和社区进行年终考核。汇总成绩的是佟叔。他对我说，当天必须把所有的成绩都统计完，第二天党委会要研究，让我做好晚上加班到很晚的准备，因为去年他们就忙了近乎一个通宵。
我很愉快地接受了安排。照着佟叔手绘的表格，把20多个村、社区在计划生育、经济发展、社会治理等各个方面的基础分数，以及镇领导、镇各个办公室对各村打的分，还有各个村相互之间的打分都录到Excel电子表格中，然后按佟叔的要求，不停地调整各个项目的加权系数，生成一大堆排名不同的各式各样的表格。佟叔反复比较权衡之后，成绩统计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佟叔感到很意外，直夸我电脑水平高。晚上喊了镇上的几个干部一起吃羊肉汤锅，几杯醪糟啤酒下肚，气氛迅速开始热烈起来。在热气腾腾的肉香、酒香和恭维之中，我终于体味到了久违的尊严。
过了几天，镇上三资管理中心的李叔找到我，说是要对粮食直补的发放明细进行公示。全镇从系统中导出来数据有上万条，但不能按村自动分页，而且页面设置不对，打出来全是乱的。我按李叔的要求，编写了一小段VBA函数，实现调页边距、自动按村分页编号和打印。李叔高兴地对我说，我至少解决了他一个星期都不一定能完成的工作量。
于是大家都说我的电脑水平高。佟叔给镇党委书记建议，让我给镇政府的机关干部和大学生村官搞一次电脑培训。
培训借的是镇中学的阶梯教室，前后一共上了两次。机关的老老少少大都来了，听得很认真，有的还做着笔记，让我感到莫名的郑重。我提前做了PPT课件，给大家详细讲解了Office的一些常见操作，结合我当时给镇上解决的几个问题，介绍了域、宏、函数等高阶技巧——现在想来，其实当时太过于注重显示自己“牛掰”了，讲那些内容对镇上大多数干部来讲是过于晦涩了。
不过当时，大家愈加佩服我。特别是佟叔，逢人就说我的电脑水平是多么多么强。后来，他派我到区委组织部报送党员信息管理系统的数据，我借机帮了组织部一小会忙。
经发办的干活
帮佟叔搞完考核，我被正式分配到经发办任副主任。经发办在国家部委层次对口工业和息化部，但到了乡镇这一层次，职能就很弱了。我们的工作主要是联系镇上的3家规模企业，一个家具厂，一个饲料厂和一个蚕丝厂，都是私营的，效益都不是十分好。经发办一共有2个人，另一个是主任，我叫巩哥。我对政策方面不太熟悉，除了打电话要个数据外，负责的业务并不多。
我的工作主要以领导临时交办事项为主，比如偶尔做个PPT，写个简报或者汇报稿之类。当然了，基层乡镇对文字的要求并不高，你只要能把东西拿出来就行，不用长篇大论。那些能把文章写得很大很长的，早就被上级机关调走了。
镇上没有开通公交车。每天去汽车站坐班车很不方便，也很费钱。开始我就蹭人大主席的车，有时候一个小车里塞七八个人。后来，我从网上淘了辆山地车，每天一早骑去上班。出城后，一个长上坡接一个长下坡，再一个长上坡接一个长下坡，再一个长上坡接一个长下坡，一个小时多一点就到了。
中午的时候，我时常骑着车跑到村子里，随便找片小树林，摘一把枇杷，随便坐在草地上，靠着树干边吃枇杷边晒太阳。太阳晒热乎了，躺在地上打个盹儿。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我在睡，有时候简直怀疑自己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秸秆禁烧战与天府之国风光
当地的农民基本上都种油菜，收了菜籽后直接把秸秆就地里一烧。所以每年一到收菜籽的时候，空气中到处弥漫的是菜杆子的味道。市委书记对此很冒火，那年下了死命令，禁止在田间地头燃烧秸秆。市里、县里、镇里，层层动员下来，一把手都签了责任状，要求是不点一把火、不冒一处烟。
镇党委书记要求举全镇之力打好秸秆禁烧战。各村的支书、主任也都签了责任书，一旦发现点火，就地免职。各村的高音喇叭上不断地重复播放着不准燃烧秸秆的宣传稿。镇上还成立了3个巡查组，3辆小车白天黑夜不停地巡查。空气中到处充满了紧张的战斗般的氛围。
经发办负责瞭望哨。我和巩哥从民政办借了帐篷，拉到镇上最高的一座山上，支在山顶的铁塔旁。平时，就坐在铁塔的瞭望台上四处看，以便在第一时间发现火情。
也是这个时候，我终于完完整整地观察到这个小镇的全貌。和我北方的老家不同，这里到处是矮矮的丘陵，丘陵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树，高高低低的，很像老家蒸笼里堆起来的馒头。丘陵中散布着一块一块的田，黄的绿的，斑驳其间，很像是老家女人们用百家布串掇的门帘。一条公路穿插而过，通向遥远的北方，那应该就是家的方向了吧。
四川乡村
晚上的时候，我时常一个人爬到铁塔上，看着头顶明亮的星星，吹着高处飒飒的凉风，不由地想念起自己的父母。12年前，我是父母的骄傲。村里的乡亲说，我把整个村子黄土的气数都拔干了，考上了全县的状元，上着比清华北大还要好的大学。12年后，我悄悄蜷缩在这个偏僻村落的铁塔上，无颜以见乡亲。整整一个轮回，我的父母究竟承受了怎样的指指点点、冷嘲热讽。我无法想象。我任性地追求所谓的自由、梦想，在现实的路上越混越不成样，带给父母的，又是怎样一种心痛。
有时候，副镇长带上桶散装的马槽酒，和一帮大学生村官来慰问，大家一起喝着喝着，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灌得人事不省。
70岁老太太作检讨
秸秆禁烧工作声势浩大，轰轰烈烈。但我包的村还是出了问题。
当时包村的时候，佟叔说我不是本地人，选了一个各方面都比较好的先进村给我。村支书姓倪，我叫他倪叔。倪叔很有些传奇故事。他那个村原本是镇上最落后的几个村之一，倪叔被镇党委书记发现并任命为村支书后，厉行法治、发展经济，村容村貌大改，一下子跃为标兵村、先进村。镇上的干部告诉我，包这个村，基本上什么事都不用管，倪支书会把一切都搞得妥妥帖帖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倪叔在乡村治理上很有一手，那年三八节的时候，还开了一个全村优秀家庭妇女表彰大会，会上挨个点评各家媳妇的表现，强调邻里和谐、家庭团结，给表现优秀的还发了奖。我当时也在现场，很佩服他的组织能力，全村每家每户基本都派了代表来开会——对基层略微熟悉的人都知道，现在你想把村民们集合起来开个会，并没有那么容易。
倪叔在工作上事事争先，秸秆禁烧也不例外。除了白天走家串户招呼不准烧秸秆之外，他还制定了更为苛刻的惩罚措施，其中一项是在全村广播上公开作检讨。高压政策的氛围之下，全村人都没有谁敢去点火烧秸秆。但偏偏就有那么一位老太太，70多岁了，一天打扫完院子，把扫起来的垃圾，其中有些柴草枯枝，点火烧了，冒出一股不大不小的青烟。倪叔当即就发现了，立刻赶到现场踩灭了火，要求老太太到村里的广播上作检讨。老太太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一时吓住了，到村里的广播上连喊了几声“我错——啦！我错——啦！”回家后，老太太一想起全村这么多人听见自己在广播上说“我错啦”，觉得没有脸面见人，给在镇上开商店的女儿打了电话后，要去寻死。女儿女婿急急忙忙赶到家，拦住了老太太，听说了事情经过后义愤填膺，到镇政府非要讨个说法。
秸秆焚烧
副镇长安排我处理这件事。
我给倪叔打电话问了情况。倪叔说让我不用管，他会处理好的。我不放心，骑车赶到村部，又坐上倪叔的摩托车，去往老太太家里。一路上，我一直在寻思，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处理。秸秆禁烧是当前的一把手工程，上级空前重视，有的地方烧秸秆的都直接被派出所拘留了，在这种形势下倪叔让人在广播前做个检讨似乎也不为过，毕竟政策要是第一个放水，以后就没法执行了。但具体到这个老太太，似乎又有些过了。
思考再三后，我觉得首先我应该做好老太太的安抚工作。但是怎么给老太太解释这事呢？是先说当前的高压政策，还是先表现组织上的关怀关爱，抑或是开门见山地郑重表态组织上一定会认真调查严肃处理？
正思索着，已经到了老太太家门口。我们推开院门，院子里的狗却叫了起来。我们靠在院门边，等里面的人出来喊狗，一个男人却拎着根木棒子大步走了出来。我们赶忙退到院门外。倪叔说，这是镇上的荆主任，来看望老太太的。男子指着我们吼着说，老太太都快被侮辱死了，难道还不放过，真的要把人往死里逼吗？正说着，老太太的女儿也出来了，用了一大堆我懂的和我不懂的骂人的话，高声对着我们叫骂了起来。
我们狼狈地离开了老太太家。倪叔对我说，你看，你看，我要你不来，你非要来，这下你看怎么整？！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嗫喏地嘱咐倪叔做好家属的工作后，便离开了。
后来看《大秦帝国之裂变》，在商鞅非要割公子虔鼻子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倪叔。他们都是固执地、不计后果地执行自己规则的人，无情，却很有效。他们自己本身也是毁誉参半，不论在当时，还是后来。
长风破浪会有时
镇党委书记找我谈心，说区委组织部想借调我过去帮助工作——但是他建议我不要去。他推心置腹地跟我说，以我的才干，以后肯定能调到区上，甚至区上也留不住我，至少能调到市上。因此，他让我不要着急，除非正式调我，否则不管哪儿借调都让我别去。
正说着，组织部干部科长的电话打过来了，说要搞主题教育，他正在各单位抽人，想调我过去工作一段时间。镇党委书记对他说，这个同志非常非常优秀，要是借调个一年半载的，就把人家给耽误了，建议正式调过去算了。干部科长在电话那头说，看了我的履历，确实很优秀，但是，组织部进的人都要求是30岁以下的，我的年龄不符合条件。镇党委书记笑着回绝说，要是借调，那他可不放人。
后来我知道，组织部的干部确实都很年轻，像我一样30岁的基本都是中层以上领导干部了，就像干部科长自己，跟我差不了一两岁，但早已经是正科级了。
只是没多久，我还是接到了区委组织部的电话通知，不过是通知我到区纪委借调帮助工作。镇党委书记向我解释说，这次借调是区纪委书记和区委组织部长签了字的，不同于一般的借调，要我在那边一定好好干，争取留下来。（全文这次是真的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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