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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拨动命运之手（上）
升入高三后的一个星期天，后晌，黑妮儿正在院子里桐树下洗衣服。
红英急慌慌地跑到家里找她。
10月底了，太阳还热情地挂在半空，红英跑得脸上直冒热汗，眉眼鼻子嘴里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黑妮儿直起弯了半天有些酸痛的腰杆，随手从洗衣盆旁边抓了件衣服擦手，又从房檐下搬了小板凳：“慢点慢点，看你慌成啥样了，坐下歇歇再说。”
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泛起了好奇：这个红英，自小和她要好，脾性是稳重的，啥事能叫她兴奋成这样？
红英就说：“知道不？要恢复高考了！”她前晌去邻村她姑家，遇到了同学卫红，听她说的。
卫红她哥卫东就是黑妮儿他哥二强的同学。她爹是村支书，认识县里的好多大领导哩。他说的消息该是不假。
大学！那是她们多么向往的地方呀！
二强刚从郑州的大学毕业。每年放假回来，都会向他们讲起大学的生活：每月都发吃饭的粮票啦、在食堂里吃过哪些家里没有的饭菜啦；上课的大教室可以装很多的学生啦；除了游行、批斗以外，还到郊区的工厂里实习啦；还有宽敞的阅览室和图书馆，但是里面很多书都被当作“毒草”清理，他们和几个胆大的男生在帮着把这些“毒草”打包运到造纸厂的时候偷了几本，半夜藏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看……
大学的生活是那样新鲜，又因为遥不可及而愈加闪烁着迷人的光彩。更诱人的是，上了大学就会变成城市人，变成有工作的人。村儿里人每每说起这个话题，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无不释放着一种叫做“眼气”的分子，他们用羡慕的语调，调侃那些人是国家的人，好像国家把他们这些农民都忘了管。国家先把你的农村户口迁走，让大学管着你，毕业了再给你分配一个单位，让单位继续管着你；国家给你发工资，给你宿舍住；发油票布票自行车票……好像除了对象以外什么都是国家发的；靠上国家这棵大树，一辈子就不用犯愁了。
可是说着说着，红英的声音低下去了。
黑妮儿知道为什么，但不知道该怎样劝解。
红英学习成绩不错，但她家的境况就在那摆着：太穷了。她爹妈勤扒苦做又能挣多少工分？他哥东平眼看二十多岁该娶媳妇了，她爷前年过世，她奶今年病怏怏的，吃了几服药就不舍得再吃。她能上这高中，不知道向爹妈求了多少回。她爹动不动就说小闺女家识几个字就中了，上那么多学干啥，将来嫁人都是一场空。她知道爹有怨怅，在学校也不参与啥派的斗争，埋头啃书本，回家就赶紧干活儿。谁知她勤快、手脚麻利，她爹妈看她干活儿也是好手，越发不想叫她去上学，这不正说着叫她辍学回家干活儿哩。
黑妮儿说：“再给你爹妈说说，坚持半年吧，有了高考，就有奔头了，以你的成绩，上大学是很有希望的，咱俩一块儿努力，一块儿去上学！”
不知道红英怎样求了她爹妈，也许当爹妈的毕竟心软，红英又和黑妮儿一道儿去上高三了。
得知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同学们都拼了命学得昏天黑地，班里还时不时进来一个比他们大几岁的青年，就连在村里教小学的民办教师张利民也来了。这些人的劲头更足，他们着了魔一般地背书做题，下课缠住老师问问题，把老师也问得一愣一愣的。教数学的班主任马老师一有空就跑到县里找他的同学磨蹭来一些复习资料，回来就拿铁笔衬着铁板在蜡纸上刻写底版，再拿到油印机上用辊子推着油墨一张张地印。他的手上、衣角常带着不小心蹭上的黑色油墨，脸上有时也不能幸免。黑妮儿他们手上也常是沾了试卷上的油墨，可是她们都顾不上这些了，这样在飘着油墨味的资料里埋头努力，似乎手上沾得油墨越多，心底才越踏实。
日子一天天的比鞭子赶着的小马跑得还快。
仅仅是一个多月以后的1977年12月，全国五百多万考生进入考场。马老师根据学生复习的情况，只让少数几个学生报考，其他的考生继续奋战，准备参加1978年夏季的高考。
小张老师考上了地区师范学校，过了年就高兴地去上学了。
7月，黑妮儿、红英和她们的同学随着全国六百万考生坐进了考场。
8月，黑妮儿等到了洛阳一所大专的录取通知书。红英天天去集上供销社问有没有邮递员送来她的通知书，连干活儿都魂不守舍丢三落四的，被她爹骂了好几回。
黑妮儿也觉得奇怪，考完试两个人对了半天的答案，她觉得红英比她考得还应该好一些，但红英的通知书就是迟迟不来。她只好安慰焦急的红英：“再等等，好饭不怕晚。”
她和红英跑到学校找马老师。马老师不在。当她俩费了半天功夫顶着毒日头跑到马老师村上，在地里找到他的时候，马老师楞了一会儿，摇摇头。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太阳下薅草弯腰太久了，涨得黑红黑红的。待了一会儿，看着她俩失望的表情，他慢慢说：“国家刚刚恢复高考，可能……组织得……不够严密……出差错也是难免的……谁知道呢……也可能是志愿没有填报好……不行……明年就……再考一回吧……”
又等来了几个人的通知书，但都不是红英的。慢慢地，红英不再往供销社跑了。他爹骂她说：“这下该死心了吧？好好干活儿去吧，没那好命！再说，就算考上了咱家也上不起！”
红英不再来寻黑妮儿了，黑妮儿也不敢去寻她，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情状，她这一个准大学生的出现，会不会让红英心里更难受呢……
听说红英病了，她去寻。只红英她奶在家，说红英病已经好了下地干活儿了。
开学了，黑妮儿到洛阳去上大学。
将近元旦，学校要开一个大型的元旦晚会，每个系都要出节目。黑妮儿她班的俊霞是县城来的，长得苗条俊俏。她妈是县剧团的，从小培养她跳舞。俊霞给班里排了个舞蹈《十送红军》，舞蹈练得差不多了，可是作为道具的红军服装还没着落。
这天，俊霞叫黑妮儿陪她到南郊的师专去借服装。她老同学在师专，听说艺术系今年刚添置了一批道具服装，打听了说是有红军服。俊霞找班主任又找了系领导开了个介绍信，请了假，和黑妮儿一人借了辆自行车，从西郊赶往南郊的师专。
到了师专的教学楼跟前，刚好是下课时间，俊霞去找她老同学接洽，黑妮儿想去看看师专的图书馆，就约好一小时后还在教学楼前碰头。
黑妮儿没有来过师专，她瞅着身边经过的学生，想找个人问问图书馆在哪。
突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怎么好像是卫红？
接到通知书之后，她光顾着惦记红英了，也没有多关心还都有谁考上了大学，好像也没有听说卫红考上呀？
她再盯着细看，不错，就是卫红。
她正要喊卫红，卫红身后却跑过来一个女生，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英子，你是去商店吗？帮我买个笔记本吧。”
卫红一抬头，也看到了黑妮儿。
她愣怔了一下，颇不自然地甩开那个女同学的手。那女生追问：“英子你到底去商店不去呀？”卫红突然烦躁地说：“不去不去。”
那女生转脸走了。
黑妮儿定了定神：“卫红？……英子？……”
卫红像被火燎了一般颤抖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英子同学，我怎么不能来？……”黑妮儿把“英子”两个字咬得特别重：“英子同学，带我上你们的图书馆，咱俩好好说会儿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