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崇寒

东晋隆安三年（公元399年）的春天，一位花甲老者从长安出发，前往西天取经。他的身边，没有日行万里的白龙马、手持钉耙的天蓬元帅、任劳任怨的沙悟净和七十二变的孙悟空，有的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同事们——慧景、慧应、道整、慧嵬。

在缺乏现代装备的条件下，5人将徒步穿越漫无边际的沙漠、荒无人烟的高原，爬雪山，涉险滩，渡大洋。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尝试能否成功。

多年后，当西行求法的谈资逐渐消散于寻常巷陌时，这位年过七旬的古稀老者，孤身一人携经而归，相互扶持的同伴们，或半路返回，或客死他乡，或久留异邦不还……

老者何其幸运，在死亡线上挣扎数次后，竟活着归来。13年间，他不仅游历了近30个国家，还亲眼见证了鄯善、于阗、龟兹等古国的繁华与苍凉。每每念及此次经历，老者不觉心动汗流，后怕不已，在其人生的最后几年，他翻译了6部佛经（其中就包括佛教五大戒律之一——《摩诃僧祗众律》），完成了游记——《佛国记》，以东晋高僧法显的形象永远地留在了世人的记忆中。

当然，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往往还有他的另一个身份——第一个西行求法并归国的人、陆海丝绸之路的践行者。

花甲老僧说走就走

要不是哥哥们相继因病夭亡，父母害怕不幸继续发生在他身上，法显也不至于在3岁时，就被送到佛寺剃度为小沙弥，命虽然保住了，但这位俗姓龚的小朋友，从那时起，就常伴青灯古佛，静听木鱼鸣钟。

因为年龄太小，剃度后，法显依旧被父母接回家中照顾，一场大病的到来，彻底把法显送回了寺院，待法显病好后，他再也不愿回家了。10岁时，法显父亲去世，叔父以其母亲寡居孤独为由，劝法显还俗，却被严词拒绝。叔父见他意志坚定，不好强求，不久，法显的母亲也去世了。

20岁时，法显正式成为和尚，开始寻师访友，云游四方。公元381年，当时中国佛教界的核心人物高僧道安，在前秦国都长安五重寺开讲，弟子迅速扩张至数千人。在前秦君主苻坚的支持下，道安成立了一个译经工作小组，组内翻译人才云集，既包括天竺、西域来的外籍僧人，也包括本土高僧，他们均由道安亲自指导，挑选佛经，进行翻译。

据统计，译经小组共译出佛经十四部一百八十三卷，百余万言。数量丰厚的佛教经典、长安浓厚的宗教氛围、无数汇聚于此的高僧大德对一心求法的法显而言，无疑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年近五旬的法显发现，长安才是他心中最为理想的修行之地。

虽然史料上没有道安与法显交往的任何记录，但道安引领的佛学之风给法显极大的启发，在长安生活的十几年里，他几乎遍访了所有的著名僧侣，孜孜不倦地研习各种佛教经典，成为当地赫赫有名的高僧

然而随着佛法的精进、信徒的增多，佛教戒律的重要性日益凸显，道安虽为中国佛教戒律作了奠基性的贡献，但从整体来说，当时的戒律还处于草创阶段，印度很多重要的律藏尚 未介绍到中国来。法显眼见不受戒律约束的出家人胡作非为、欺诳百姓的情况，十分痛心。有感于此，他决定效仿先行者们，西行求法，到印度寻求戒律。在他的号召下，同在长安修习佛学的慧景、慧应、道整、慧嵬应声前往。此时的法显，已经年过花甲。

大无畏的沙漠穿越者

从长安出发，法显一行越过陇山，首站到达乾归国（在今甘肃兰州市西，即乞伏乾归建立的西秦政权），经历了西行的第一个夏坐（印度佛教和尚每年雨季在寺庙里安居三个月）后，5人越养楼山到张掖镇（今甘肃张掖县）。此时正值后凉内乱，往西域的道路无法通行，在张掖王段业的挽留下，5人就此居住下来，并遇到了另一批志同道合者——智严、慧简、僧绍、宝云、僧景和慧达。

敦煌太守李暠的热情招待，使法显等人得以跟随使者出发，前往鄯善。一出阳关就是连春风都不会眷顾的地方，可以想见它有多荒凉。这是法显西行经过的第一个险途，它有往来客商望而生畏的白龙堆沙漠，也称沙河（今新疆东部罗布泊以东的沙丘地带），为古代丝绸之路的主要通道。

此时正值初秋，暑热未消，加上沙漠自身异常干燥的气候，大风一起，尘土飞扬，裹挟着热风的流沙铺天盖地，法显等人的行进十分艰难。在《佛国记》里，法显写道，“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沙漠之中，天空没有飞鸟，地上没有走兽，极目遍望，想要寻找走出去的路径，发现没有可供参照的路标，法显等人只好以死人枯骨为标志。

经过17个昼夜，舍生忘死的他们终于跋涉完1500里路程，成功穿越沙漠，到达鄯善国——即人们熟知的楼兰古国。这个因丝绸之路而兴盛的国家由于战乱及流沙袭击以至湮没，法显到达鄯善国都杅泥城时，恰好见证了楼兰文明最后的辉煌：“当地人的服饰与汉地差不多，只是材质各异，它们多以粗布、毛织为主，鄯善国王信奉佛法，国内有四千僧人，均修习小乘佛法。这里的人们不仅以印度的生活习俗与法律为主，出家僧人连语言文字亦从印度。”

从鄯善出发，法显等人没有选择沿塔里木盆地南缘经今天的若羌、且末至于阗的路线，而是抵达沙漠北缘、天山南麓的焉耆。按照日本佛教学者羽溪了谛的说法，这是因为“南道之中部，即克里雅（于阗）以东之路，常有流沙与吐蕃人之袭劫，行旅往来，颇为不安”。在焉耆，摆在法显面前的有两条道路可选，一是沿天山南麓西行越葱岭到中亚，然后再南行经巴达克山南下，越大雪山（兴都库什山）而至印度，这是大多数人走的道路；还有一条是西南行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直插于阗，重新回到南道上，再西行越葱岭到印度。

然而当时天山南麓各地均流行小乘佛教，信奉大乘佛教的法显怕途中寺院不愿接待，宁愿从西南方向横跨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直达于阗。要知道，成功穿越东西长约1000公里，南北宽约400公里的大沙漠，非常人所能及，它不仅对身体素质、装备物资极有要求，还需穿越者具备大无畏的冒险精神。35天的时间，法显和同伴活着走出沙漠，到达于阗，在《佛国记》的描述里，他只有寥寥数语：“西南行，路中无居民，沙行艰难。”

这35天里，法显究竟经历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1400多年后，瑞典探测家斯文·赫定由于阗向东北沿克里雅河进入并通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到达大沙漠以北的沙雅，走的是与法显相对的路线，耗时41天。按理来说，法显所行路程要比斯文·赫定长，但他花费的时间却比斯文·赫定整整少了6天，法显“所经之苦，人理莫比”。

或许从斯文·赫定的记载里，我们尚能窥探出1600多年前，法显穿越浩瀚沙海时的艰苦情形:空气里布满极细微的尘埃，在尘雾最浓密的时候，我们甚至连太阳的方位都搞不清楚。沙丘的高度渐次提升，我们攀上一座高120英尺的沙浪顶端，怀疑我们是否又要重蹈去年的惨况，碰上杀人如麻的迷宫。由于尘雾的阻挡，我们根本辨识不出东方的任何东西，眼前好似拉起窗帘一般，感觉正一步一步朝向未知的深渊。

公元400年春，法显抵达沙漠南缘的佛教中心于阗国，那里国富民乐，有僧数万，金光灿烂的庙宇和寺院遍布其中，庙宇中的塑像，神圣的建筑物上全都用金箔包裹。法显到达于阗国的这段时间，恰好是于每年一度的佛诞节，节日里，于阗的十四座寺院都要在国王的组织下联合举行隆重的佛像游行仪式，在于阗瞿摩帝寺逗留的三个月里，法显阅读了多部中土尚未收藏的佛家经典，这更坚定了他前往印度取经的决心。

老年法显的奇幻漂流记

短短一年的时间，法显冒着生命危险连过两道沙漠关卡，要到达印度，如今只剩最后一道障碍了，那就是“冬有雪”、“又有毒龙”的葱岭（今称帕米尔高原）。为了赶在冬天来临之前越过严寒的葱岭，法显放弃了本应在竭叉国参加的五年一度的般遮大会（又称无遮大会，指佛教每五年举行一次的布施僧俗的大斋会），与同伴匆忙上路了。

长期以来，葱岭山谷以丝绸之路上的强盗乐园而著称，无数西行的客商和东去的胡僧止步于此，它既是可怕的杀戮场所，又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200多年后，西行求法的玄奘途经此地时，惨遭盗贼的掠夺。或许是佛祖保佑，又或许法显等人是穷苦的行脚僧，对盗贼们的诱惑不大，过山谷时，法显一行走得尤为顺畅，全然不知，一个巨大的危机正在向他们慢慢靠近。葱岭上常年飘雪，攀越雪峰时，一不小心，葱岭上特有的烈风，夹带着飞砂砾石，就会把人畜击毙或卷走，因此，法显等人必须行进得十分小心。

庆幸的是，一个月后，法显一行安然无恙地抵达北印度境内的陀历国。一到印度，法显就像跟着偶像去旅行的虔诚信徒一样，到处寻访佛教名胜，参拜佛祖遗迹，跟着佛祖曾经走过的路遍览印度。

北印度地区的短暂停留后，法显决定继续南下，翻越小雪山（今阿富汗贾拉拉巴德城以南之塞费德科山脉），过罗夷国，进入中印度境内寻找戒律。此时他的身边，只有慧景和道整两人，同行者有的返回中国，有的选择他往。然而，谁都没有料到，这次雪山之旅竟会成为法显西行路程中最为悲恸的一次劫难，路途中，慧景被寒风冻死，法显抱着他的尸体，放声大哭，“本图不果，命也奈何！”

公元405年的春天，法显和道整南渡恒河，来到佛教极其兴盛的地方——摩竭提国的首都巴连弗邑。在巴连弗邑的大乘寺里，法显花了3年的时间学习梵书梵语，抄写经律，得《摩诃僧祗众律》等佛教经典。道整亲眼看见巴连弗邑的沙门法则和众僧威仪，感慨中国僧律残缺，决定居留此地不再回国。

于是，携律而返的重担彻底落在了法显一个人身上。公元409年，法显搭乘商舶，纵渡孟加拉湾，来到狮子国（今斯里兰卡）寻访经典。纵然勇敢、无畏，离开家乡十年的法显念及同伴“或留或亡，顾影唯己”时，不免常怀悲慨。一次他在无畏山精舍里看到商人以晋地白团扇供佛，不觉凄然，热泪盈眶。看着手上的经书典籍，法显知道，自己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两年后，法显终于坐上载有200余人的商人大船，从狮子国出发，取道海上丝绸之路，巡海东归。

不料，大船航行不久即遇暴风，迷失方向，船破水入，幸遇一岛，得以修补船漏处继续前行。在《佛国记》，法显详细再现了他的奇幻漂流记：海程中多有海盗，如果遇到的话则无法保全性命。大海弥漫无边，不分东西，只能靠观察日月星辰辨别航行方向。夜幕降临时，海浪互搏，晃然火色，海里有很多怪异的生物，令人害怕，海深无底，没有可以让船抛锚之处。

失去航向的大船在海上漂流了90多天后，终于抵达耶婆提国。在耶婆提国停留5个月后，公元412年的夏天，法显再次乘船向广州进发，哪料行程中又遇大风，船失方向，随风漂流，本来50天就可到达广州，结果两个多月后，法显抵达青州长广郡界（今山东崂山一带），一滑折腾后，法显带着佛典，终于到达故土。

到达美洲第一人？

圆满解决佛教戒律问题的法显，大概不会想到，他自己，竟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耶婆提国究竟在哪里？

长久以来，许多学者把耶婆提解释为爪哇或是苏门答腊岛。然而这个解释却不能解答人们的疑惑。如果认定耶婆提就是爪哇的话，那么，正常来说，从斯里兰卡漂流到1000多海里外的爪哇只需15天的航程，可为何法显在《佛国记》里的记录为90多天？再者，《佛国记》中耶婆提国信仰中“佛法不足言”与爪唯正流行佛教的情形恰恰相反。

1900年前后，法国史学界首先提出了法显早于哥伦布到达美洲的观点，不久，章太炎撰写了《法显发现西半球说》一文，提出法显应是最早发现美洲大陆之人。此后，学者达鉴三、卫聚贤先后出书，纷纷证实法显首先发现美洲这一命题。

连云山更是在《谁先到达美洲》一书中，根据海图沙盘作业测算，结合季风、太平洋洋流等诸多因素，推测出法显等人检修船只的小岛应当在南沙群岛东，现菲律宾苏禄岛与太平洋加罗林群岛之间，或在巴布延群岛。商船修补完毕后，穿过巴士海峡向东而去，进入菲律宾以东的太平洋深海，继续东航，90多天后，法显等人就能到达中美洲西海岸了。

有人根据麦哲伦环球船队从南美洲南端横穿太平洋，到达菲律宾的90天时间推测出，90天恰好是帆船横渡太平洋所需时间的结论。同理，法显等人从斯里兰卡坐船漂流了90多天才到的耶婆提国很可能就是在美洲。也有人始终保持传统观点，通过对音法和断句研究确信耶婆提国不在美洲而在印尼。

究竟耶婆提国在哪里？法显是不是到达美洲第一人？问题的答案，恐怕法显自己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在法显之前，虽然已有不少人往西域求法，但他们未到印度，并且未返中土。法显是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真正到达印度本土而又求得“真经”回归的中国人。

（参考资料：《法显传校注》、汤用彤：《两汉魏晋南北朝佛教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