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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欠十九个钱呢”的四次出现
——解读孔乙己悲剧的密码
不到3000字的《孔乙己》在词句上却有多处不厌其烦的反复：“笑”、 “又”、“中秋”以及“还欠十九个钱呢”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对于惜墨如金的小说大家而言，这些反复出现的词句一定是小说在思想感情上的重点着力处，是我们解读小说的密码。
章敏在《秋逝——<孔乙己>中三次出现的“中秋”探析》（2009年第6期《语文教学之友》）一文中对“中秋”一词在小说中的三次出现进行了精彩的分析，徐昌才在《<孔乙己>中的“又”字探微》（2012年第4期《中学语文教学参考·中旬刊》）一文中对“又”字在小说中的二十次出现作了深入地解读。学术界对“笑”的解读也已经非常全面而深入了。本文试图对小说中四次出现的“还欠十九个钱呢”作一些粗浅的分析。
笔者以为，“还欠十九个钱呢”在小说中的四次出现是我们解读孔乙己悲剧的密码，我们可以从中窥见孔乙己的全部悲剧，感受鲁迅的讽刺和悲悯。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去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这是“还欠十九个钱呢”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孔乙己尽管是落魄的书生，但自命不凡。他关心孩子的读书，向孩子炫耀“回”字的四种写法。他“满口之乎者也”，不愿脱下又破又脏的长衫，以显示高人一等。然而，联系全文，我们不难发现，这“十九个钱”便是自命不凡的孔乙己对鲁镇人的真正价值，也是孔乙己的世界与“看客”的世界的唯一交集。
孔乙己这个落魄书生的生活世界与“看客”的鲁镇世界完全不同。
小说一、二两段鲁迅用大量的篇幅写出了鲁镇世界的社会本质——金钱规定着一切。小说第一段写道，一次只能消费四、五文钱的短衣帮没有走进酒店享受的资格，他们只能在酒店柜台外站着喝酒。能一次消费十几文的长衫帮才能踱进酒店，坐着慢慢地享受美酒美食。一站一坐，一外一内，这背后的法则都是钱。小说第二段进一步描述钱是如何规定这里的社会关系。该段主要写小伙计“我”在酒店里的处境——被淘汰的边缘。“我”“样子太傻”，不够聪明伶俐，“侍候不了长衫主顾”；又不擅长往“短衣帮”酒中羼水。于是“我”只能做没有技术含量的枯燥工作——专管温酒。长衫主顾消费能力强，所以要小心侍候，以赚取他们更多的钱；短衣帮消费能力弱，为了赚取更多的利润，只能往酒中羼水。厚待长衫帮，欺凌短衣帮都是为了赚更多的钱。掌柜的势利、短衣帮的“严重监督”、“我”的职务变化都在表明这里没有诚信，没有温情，只有互相防范和冷酷。而这一切的背后又都是“钱”。 鲁镇是钱的天下。
钱规定鲁镇的一切，但规定孔乙己生活却是“君子固穷”之类的儒家价值观。满口之乎者也，甚至与孩子说话都下意识地冒出文言，关心孩子的读书，对“回”的四种写法感兴趣等等。这一切表明孔乙己虽然没有考上秀才，但却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回”的四种写法涉及古文字学、考据学、词典学的知识，孔乙己对此兴趣浓厚，这显然是对知识本身的好奇。这说明孔乙己和那种只读四书五经，只写八股文，只通过读书来取功名的读书人不同。孔乙己的读书是相对纯粹的。
孔乙己爱读书，关心孩子的读书，爱孩子，又讲信用。应该说，尽管有点好吃懒做，尽管为生活所迫会偶尔偷窃，但孔乙己对鲁镇还是有价值的。然而鲁镇是钱规定了一切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被冷酷地物化为钱与钱的关系。孔乙己对知识的追求，对孩子的热情等美好品格在鲁镇的“看客”眼中没有任何意义。“看客”也会从“与众不同”的弱者孔乙己身上制造“快活的空气”，但那只是生活的调料，可有可无——“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然而，孔乙己爱喝酒，也会来消费，也会给咸亨酒店带来一些利润。于是孔乙己的世界与“看客”的世界便有了唯一的交集。所以只有“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时，掌柜和小伙计才能想到他。自命不凡而且确有可取之处的孔乙己在鲁镇人心中真正的地位就是因他喝酒而消费的“十九个钱”，这是鲁镇社会的势利，更是孔乙己的悲剧。
“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回答道，“这……下回还清吧。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
这是“还欠十九个钱呢”在小说中第二次出现。
这处描写表明孔乙己最看重的除了功名之外，就是人格。这也是传统知识分子的普遍追求。孔乙己连秀才都没考中，于是清白的人格就成了他唯一的尊严所在。尽管孔乙己“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但“品行比别人都好，就是从来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个月，定然还清”。然而残酷的生活却使孔乙己丧失了最后的尊严。被打断腿的孔乙己，自知来日无多，面对掌柜讨要欠款，他已没有勇气面对，而“颓唐的仰面答道”。“这……”，欠这么久不还，这不符合孔乙己做人的原则。但是此时的他明白，自己很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还上这十九个钱了，很可能要带着永远不能清白、不讲信用的耻辱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感到没脸见人，于是“颓唐的仰面”。孔乙己既没有功名，也最终丧失了人格——带着永远拖欠的“十九个钱”、永远不能清白的憾恨离开了人间。我们可以想象，孔乙己离世前又是怎样的颓唐。这“还欠的十九个钱呢”象征着孔乙己人生价值的完全幻灭。
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了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这是小说最后两次出现“还欠十九个钱呢”。联系全文，我们可以从这里窥见孔乙己悲剧的根源——不会谋生，挣不到养活自己的钱。
在这个被钱主宰的鲁镇，钱的多少决定着社会地位的高低。要想生存下去，任何人都要挣到能养活自己的钱。不管你是落魄的读书人孔乙己，还是短衣帮。尽管“看客”麻木冷酷的嘲笑深深地伤害了孔乙己，但笑是笑不死人的。真正使孔乙己走向绝路的是他“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不得已偶尔偷窃度日。小说的整体情节也完全说明了这一点。小说的整体情节可以理解为孔乙己的两次正式出场。第一次是未被打断腿前的孔乙己，第二次则是被打断腿之后的孔乙己。孔乙己第一次出场时，尽管被人嘲笑，受人侮辱，但他跟别人争辩得涨红了脸，用“之乎者也”为自己辩护，闲来还关心小伙计的读书，这一切表明“君子固穷”等价值观能使孔乙己置他人的嘲笑以不顾，顽强地自我地生活着，其生命力还是很旺盛的。第二次出场的孔乙己因不会谋生，挣不到养活自己的钱，而偷到丁举人家，被打断腿。孔乙己从身体到精神被彻底摧垮。当他出现在酒店时，他脱下了几十年都不舍得脱下的长衫，“穿一件破夹袄”；原本清白的脸变得“黑且瘦，已经不成样子”。面对别人的嘲笑，他没有再“涨红了脸”地争辩。生活在书中世界的他没有再用“之乎者也”为自己辩护。孔乙己两次出场情景的对比表明，真正将他推向深渊的不是“看客”的嘲笑，而是考不中秀才的他因不会谋生，挣不到足够养活自己的钱，而难免偷窃。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有不重视谋生能力的传统，所谓“重义轻利”、“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即使是难以生存，也以“安贫乐道”来固守贫穷。孔乙己就是这样的传统知识分子。已经穷困潦倒，将要讨饭吃，他还以“君子固穷”来为自己辩护，用“回”的四种写法来显示自己的优越感。如果孔乙己能多花点心思和力气在谋生上，凭着自己的一手好字和高大的身材，何至于斯文扫地，干偷窃的勾当。孔乙己这样的读书人推崇“君子固穷”的圣人教诲，“视金钱如粪土”。可是令人讽刺的是，正因为孔乙己挣钱能力不足而丢掉了读书人最重要的尊严——清白和信誉，而带着永远不能清白的“颓唐”含恨死去。掌柜四次重复“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道出了社会的冷酷，更道出了造成孔乙己悲惨命运的根本原因。
关注知识分子的谋生能力是鲁迅作品的重要内容。《伤势》中子君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子君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被涓生抛弃后，只能屈辱地回到自己已经背叛了的封建家庭。鲁迅在《伤逝》中写道“人必须活着，爱才会有所附丽。”鲁迅在为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学生讲演《娜拉走后怎样》时，反复强调：“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孔乙己》除了反映“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鲁迅语），也反映了造成落魄知识分子人生悲剧的根本原因——谋生意识和谋生能力的欠缺。
传统知识分子若未能“学而优则仕”，大多生活落魄。而这又大多和他们“君子固穷”“视金钱如粪土”，缺少培养谋生能力的思想观念有关。孔乙己正是这样的读书人。孔乙己“固穷”，但让他走上绝路的正是他的“穷”。因而“还欠十九个钱呢”在小说中的多次反复是鲁迅对孔乙己思想观念的讽刺和鞭挞。
“还欠十九个钱呢”既是讽刺，也是悲悯。
一般情况下，人死了都会有一个葬礼。孔乙己的死没有葬礼，社会对他的唯一纪念就是“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伴随孔乙己离开这个侮辱过他，损害过他的世界的只有掌柜冰冷的“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