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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古人骑一头毛驴，走走停停，看天看云看山，看生活也看自己。他们行走在广阔的时空里，观察莺飞草长，欣赏土肥水美，他们把自己的心灵静静地铺在生活的土地上，细腻的感受犹如种子落地，花开无声，却深深地扎根在他们的心里。他们知道哪里有高山、盆地，哪里有湖泊、山林。回归自然，甘于寂寞，又在自然中有所得，即便他们在颠沛流离中过完一生，却丝毫不影响生活的饱满度与完整度。
故而将眼中所见，心中所思付诸笔尖时，亦是凝练简洁而不失韵味的几句。就好似一颗浓缩了千万年岁月与心事的琥珀，晶莹至极却丝毫不张扬。
张岱的小品文即是如此，犹如一首绝句一般，自有一种隽永清淡的风致。文如其人，张岱出身于官宦之家，明亡以前未曾出仕，一直过着布衣优游的生活。在明亡以后，曾参加过抗清斗争。其后一直避居在剡溪山中，与志同道合之士标榜高雅清逸、悠闲脱俗，纵情于山水之中，恣意于自我之界。在玩赏流连中，品味生活的意趣，领悟艺术的诗情。
这首《湖心亭看雪》是对山水的痴，是对自我的痴，亦是对艺术人生的痴。
雪落三日，湖山封冻，人鸟都噤寒无声，瑟缩着不敢外出。而张岱却偏偏在深夜“更定”之时，乘一叶小舟，披一件毛皮衣，拥一炉炭火，孤身前往湖中。人们总是要为自己的喜欢付出代价，张岱因有一种文人特有的清高与自赏，自然要在冰雪皑皑的原初之景未遭到破坏时，不顾严寒在深夜启程探幽访胜。
他付出了代价，却也收到了回报。西湖雪夜果然是一片好景。天与云与山与水，一切尽白。伫立在广袤的天地之间，一切都不足为道了。唐代的柳宗元也曾在这样一片雪景中，独自垂钓寂寞。他亦是不惧寒冷，也不畏孤独，而是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中，享受着生活的静谧与从容。他有时间体会这独得的乐趣，也有心情细细咂摸生活的况味。
张岱笔下雪景，与柳宗元《江雪》一诗意境暗合，却又有所不同。暗合之处在于，无论是柳诗还是张文，都意在表达一种不绝于流俗、遗世独立的人格追求。而柳诗悠然自得不假，却多了一丝孤寂，而张文虽然也冷清异常，情感却并不萧瑟。
当他到达湖心亭畔，却不期然竟有人先至。张岱还未来得及惊诧，便被喜悦和热情包围，这何尝不是知音偶相逢的快意，遂一同把酒言欢，尽兴而别。诚然，人生如寄，萍水相逢，得遇知己之人已是快事，何须细问姓名来历。但张岱出于尊敬仍出口询问，方知二人也是漂泊江湖之客。他虽非羁旅行役之人，却有着一片飘零无偶、无所归依的心境，此时与旅者相遇，自然能感到他们雪夜出行的艰险不易，于是发出“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的喟叹。
对山水的痴，是一种境界。读懂并描摹出这种痴，更具一种澄明的心境。张岱的这篇《湖心亭看雪》，犹如一壶香茗，要用丰富的生活来浸泡，才能在明媚的午后，看到茶叶丝丝舒展，闻到茶香缕缕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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