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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卓手机的软件下载，是和苹果不同的：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下载市场，里面上架着许多APP，可以随时下载。用安卓的人，手机到了手，先下载个软件市场，再去市场里下载APP——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要先看几条广告——一手拿着新手机，一手可以玩了；倘肯多花些钱，便可以下到免广告版的，用起来更清爽；如果包年，那就是VIP。但这些用安卓的，多是打工仔，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用苹果的，才在唯一的APPLESTORE软件市场里，付了费，慢慢地玩。
我从进城第一天起，便在市场里卖手机，掌柜说，样子太傻，怕卖不了苹果，就卖安卓罢。用安卓的用户，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开机、看版本号究竟是不是最新的，又亲看将手机入网证从外包装上撕下来，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机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下载软件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幅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帮人下孔乙己APP，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APP是跨平台免费下载而不带广告的唯一的APP。他数据包庞大，丧式LOGO，跑起来时常夹些BUG；乱蓬蓬的首页面UI。虽说免费下载，可是曲里八拐，夹带了10多个其他APP，也不容易找到取消键。他用起来还是不错的，教人欲罢不能。软件市场里，一旦有顾客要下孔乙己APP，所有的其它APP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的官网上又添新投诉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添两条带宽，要加个首页推荐。”便排出一条区块链比特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APP瞪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用户的数据，吊着打。”孔乙己APP便换了UI，首页的BANNER条条绽出，争辩道，“窃数据不能算偷……窃数据！”……程序猿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大数据算法”，什么“云计算AI”之类，引得其他APP都哄笑起来，市场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用户背地里讨论，孔乙己APP原来也做正经生意，但终于没有赚钱，又不会做融资；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倒闭了。幸而功能还算实在，有一些流量，换一些广告维生。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偷鸡摸狗。做不到几天，便连用户手机里的通讯录、麦克风、相册和定位数据，一齐偷偷上载到自己服务器。如是几次，下载的用户越来越少。孔乙己APP没有法，便免不了将用户数据卖给更多的下家换钱。但他在软件市场里，逼格却比别人都高，就是首页从不插入小广告；虽然间或违规下架，暂时找不到下载链接，但不出一月，定然上更新版本，从市场上又搜索得到孔乙己APP的名字。
孔乙己APP更新，下载数据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搞大数据么？"孔乙己APP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天使轮融资也拿不到呢？"孔乙己APP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UI界面笼上了一层灰色，全身发抖，头上冒出了叉叉。在这时候，众APP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孔乙己APP，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APP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创过业么？"我暗想，卖手机也算做IT，便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创过业，……我便考你一考。融资的PPT，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APP，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APP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PPT应该记着。将来做创始人的时候，融资要用。"我暗想我和正经创业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写PPT；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找一个模板照着填么？"孔乙己APP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按键音效调得更逼真，点头说，"对呀对呀！……天使轮融资PPT有四种模板，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APP刚刷新了页面，想推荐给我几种范文，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看了统计报表，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更新。还欠十九个比特币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无人问津。一个热门APP说道，"他怎么会上榜？……他被起诉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数据。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赵领导手机里去了。他手机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悔过书，后来是检查，检查了大半月，再起诉。""后来呢？""后来起诉了。""起诉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开个WIFI。"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APP便在下载栏坐着。他的架构散而乱，已经不成样子；UI设计土、界面字体难看；见了我，又说道，"开一个WIFI。"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比特币呢！"孔乙己APP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酒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用户数据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起诉？"孔乙己低声说道，"自、自首，自，自……"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APP，便和掌柜都笑了。我开了WIFI的猫，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自家账户里划转几块现金，放在我账户里，见他满页面都是P2P小广告，原来他便借这P2P的钱来的。不一会，他更新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APP。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比特币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比特币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APP的确死了。
二零一九年三月。
(鲁迅先生的《孔乙己》原文写于1919年三月)